欧洲天然气价格飙升,刷新历史高点;国际油价高位震荡,一度冲向每桶130美元的历史高位,随后又“过山车”般跌至100美元以内……近期,全球能源供需矛盾加剧,能源价格高位波动。
世界银行报告显示,过去两年,全球能源价格出现了自1973年石油危机以来的最大涨幅;2022年,欧洲天然气价格将是2021年的两倍,煤炭价格上涨80%,均创历史新高。如何看待全球能源安全形势的诸多变化?全球能源供需版图深度调整,我国应如何保障国家能源安全、推动能源高质量发展?记者采访了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能源安全研究中心主任赵宏图。
全球能源价格大幅波动背后是供需状况的剧烈变化,欧洲减少对外化石能源依赖说易行难
记者:全球能源价格近期大幅波动,主要原因是什么?去年以来欧洲面临的“能源荒”格外严重,有何特点和背景?
赵宏图:受地缘政治紧张、制裁加码、欧佩克增产等诸多因素影响,国际能源价格近期出现“过山车”式大幅波动。能源作为一种商品,价格主要由供需基本面决定,因此全球能源价格大幅波动背后实际上是供需状况的剧烈变化。影响供需的因素很多,包括地缘政治、世界经济、极端天气、偶发事件等,比如2020年初新冠疫情席卷全球,世界经济停摆,能源需求呈断崖式下降,原油、天然气等价格大幅下跌;2021年,全球经济开始复苏,带动能源需求反弹,在产能恢复滞后等诸多因素的作用下,油气等价格大幅回升。
在这一大背景下,地缘政治冲突、能源制裁等进一步推高国际能源价格,加剧了欧洲“能源荒”。欧盟能源对外高度依赖,尽管可再生能源占比在不断增加,但过去5年里,欧盟约有57%到60%的能源消耗依赖化石能源进口。另外,欧洲推行比较激进的能源转型策略,以德国为主要代表的欧洲国家一直推动能源转型,可再生能源占比处于全球领先水平。但在现有技术条件下,可再生能源比例越高,能源安全的稳定性就越差,这是由可再生能源的特性决定的。所以,一旦出现类似极端天气等突发情况,欧洲的能源窘境就会凸显。
记者:欧盟近日称,打算通过减少化石燃料使用、实现油气供应渠道多元化、加快开发可再生能源等方式减少对外化石能源依赖。这个目标实现起来有何难度?
赵宏图:以2019年数据为例,欧盟能源总体对外依存度高达61%,其中天然气对外依存度高达90%,石油对外依存度97%,煤炭对外依存度70%。这种局面是历史、地理位置、资源禀赋等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短时间内无法有效改变。
从能源替代角度来看,虽然欧洲可再生能源发展走在世界前列,但是可再生能源对于改变欧洲的对外能源依赖而言,仍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主要因为它不仅总量不足,且存在供应不稳定和使用成本过高等缺点,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还无法担当起保证欧洲能源安全的重任。所以短时间内,欧洲能源安全无法摆脱对化石能源的依赖。
从能源供应多元化的角度看,欧洲同样面临挑战。以天然气为例,2021年来自俄罗斯的天然气占到欧盟进口天然气总量的45%,过去几年这一数字大约是40%。欧盟的其他天然气进口来源是挪威(23%)、阿尔及利亚(12%)、美国(6%)和卡塔尔(5%)。在全球范围内寻找到可替代俄罗斯的天然气来源地很不容易,因为天然气主要资源国的潜力有限,且产能趋近饱和,短时间内无法弥补如此大的缺口。
记者:最近欧盟和美国公布了一项能源合作计划。根据协议,今年内美国向欧盟增加供应150亿立方米天然气,2030年前美国承诺欧洲每年可以得到500亿立方米的液化天然气。这能缓解欧盟能源之困吗?
赵宏图:这对欧洲来说也是“杯水车薪”,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够凭一己之力“拯救”欧洲。欧洲每年进口约4000亿立方米天然气,2022年以后,用替代供应和减少天然气需求的组合方案来取代从俄罗斯获得的天然气将非常困难。在储气库存严重枯竭的情况下,欧洲明年冬天的供气前景十分严峻。
美国的液化天然气“远水不解近渴”。能源安全领域存在“不可能三角”,即经济、安全、环保三者存在一定冲突,很难兼顾。从经济性角度来看,放弃实惠的俄罗斯天然气转而购买高价的美国液化天然气,欧洲显然要掏更多钱;投资建设新的液化天然气接收终端,同样需要金钱和时间。特别是东欧国家,大多属于内陆国,缺乏直接进口液化天然气和转运等基础设施;即便能运到东欧,液化、运输、气化等过程的高昂成本也会令多数东欧国家无法承受。
美国的承诺如何兑现也是问题,美国企业很可能有心无力。目前由于欧洲需求量暴增、价格高于世界上其他地方,美国大部分油气出口已转向欧洲市场。美国的石油和天然气出口已经接近其出口能力的上限,能提升的空间已经不多了。即便美国的产能和出货量跟得上,欧洲28个大型进口码头似乎也来不及“全部吃下”。因为这些进口码头大多位于沿海地带,可用于“送货”的管道等配套设施不足。
记者:有分析称,美国是此轮能源危机的最大赢家,您怎么看?
赵宏图:俄乌冲突中,美国隔岸观火,为遏制俄罗斯不惜“把乌克兰当棋盘、把欧洲当桌子”,自己从中大赚一笔。这次事件可以说是“美国扛旗,盟友出力,欧洲买单”,堪称“一石三鸟”——既遏制了俄罗斯,又打击了欧盟,自身则收割了经济利益。
美国在欧洲的能源与地缘利益交织,既希望维持国际能源市场稳定以避免通胀加剧,也希望利用当前时机拓展欧洲天然气市场,又不放弃战略上对俄罗斯的遏制。美国觊觎欧洲能源市场由来已久,特别在天然气方面,插手欧俄能源合作,俄乌冲突爆发前就一直竭力阻挠俄罗斯通往欧洲的“北溪-2”天然气管道,目的之一就是与俄罗斯争夺欧洲天然气市场。
美国在战略上“坑”盟友没商量,欧洲深受其害:在战略和能源上,对美国依赖加重;对外制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能源安全受到严重威胁;内部分歧加重,国民经济承受昂贵代价,包括能源价格飙升、民众抗议、经济受创、被反制风险增大等等。国际能源署也表示这会扼杀能源供应,给欧洲带来“数月甚至数年的痛苦”。
能源安全从两次石油危机起备受重视,能源短缺和价格上涨将拖累世界经济复苏、扰乱供应链并增大通胀压力
记者:如何看待地缘政治对全球能源市场的影响?
赵宏图:作为具有战略属性的特殊商品,油气价格不仅受到市场供需关系的影响,也与地缘政治局势紧密相关。从历史上看,两次石油危机就是典型的地缘政治事件。第一次石油危机的背景是第四次中东战争,这次石油危机使西方经济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加深了世界经济危机,西方二战后近30年的经济黄金增长期在这次石油危机后戛然而止。第二次石油危机的背景是“两伊战争”,石油供应大幅中断,油价急剧上升。而能源安全这一概念,也是在这两次石油危机后开始得到空前重视。
从短期看,地缘政治对能源市场的影响是显著的,具体影响大小及持续时间长短等,要看地缘政治事件的严重性、当时的市场环境以及由此造成的能源短缺程度。从长期看,能源市场、价格最终是由经济规律、市场供需关系决定。一旦冲突得以缓解,地缘政治溢价也会逐渐回落。
记者:能源短缺和价格上涨带来的影响持续发酵。能源问题会带来哪些衍生危害?
赵宏图:一是拖累世界经济复苏。英国国家经济社会研究院称,此轮能源价格大幅度上涨将使全球经济衰退变成现实,2022年全球通胀率或被推高至少2%,2023年全球GDP总量或将下降1%。欧洲经济衰退风险显现,经济受损远高于其他地区。
二是扰乱供应链,提高下游产品成本,增大企业经营压力。受天然气价格一路飙升影响,欧洲钢铁、化工等行业已被迫减产。石油作为基础能源和重要的化工原料,上游原油价格的上涨,将沿着“原油开采-炼油-化学工业-纺织、机械等行业”这样的产业链向下游传导,提高下游行业生产成本,压缩其盈利空间。
三是增加居民能源消费支出,增大通胀压力。比如,原油价格上涨最终通过生产链逐步传导至消费端,导致居民能源消费支出增加,成本推动型价格上涨压力增大。
当前全球能源问题凸显国际能源转型的长期性和复杂性
记者:如何看待当前能源问题对全球能源转型的影响?
赵宏图:当前全球能源问题进一步凸显了国际能源转型的长期性和复杂性。由于存在成本、技术等挑战及诸多政策变数,低碳转型过程中将面临诸多新型能源安全问题,但大趋势不可逆转。人类社会的能源开发利用史,整体上经历了种类由单一到多元、能源效率和含碳量由低到高的过程。在碳中和目标的推动下,主体能源加速由化石能源向低碳能源转变,国际能源结构将进一步低碳化、数字化和多元化。
从长远判断,地缘政治冲突冲击国际能源和碳市场,势必会推动清洁能源发展,但从近中期来看,全球低碳转型阻力增大,煤电反弹和全球碳价下跌助推碳排放增长,扰乱部分国家低碳转型节奏。煤炭将成为欧洲天然气的替代选项,部分国家重启退役燃煤电厂及核电厂。国际天然气争夺也推动亚洲等地供热和发电厂燃料现货价格屡创新高,部分国家被迫转向燃料油、煤炭和其他高排放燃料,推迟向绿色能源转型进程。此外,关键矿产价格上涨推高新能源成本,清洁能源和新能源汽车发展成本显著上升,阻力增大。
记者:在全球碳达峰、碳中和的背景下,如何理解能源安全的内涵?
赵宏图:20世纪70年代的两次石油危机,让国际社会开始空前关注能源安全问题,所以最早的能源安全概念是以石油为核心、以地缘政治导致的供应中断为主要特征。
两次石油危机过后,随着国际石油市场越来越完善,气候变化等环境问题愈发受重视,能源转型问题提上议程,强调能源市场的经济性和环保性。因此,在“供应安全”基础上,“使用安全”也被纳入能源安全概念的范畴。
20世纪80年代中期和90年代末还出现过两次油价暴跌的“反向”石油危机,对依赖石油出口国家的经济影响很大,石油市场也从卖方市场逐步转为买方市场。这就衍生出能源安全中的另一层内涵——“需求安全”。
总体来说,随着供需方相互依赖程度的加深、国际能源市场的完善和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发展,石油等能源的商品属性日益凸显,传统意义上的供应中断有所越少,各国开始关心价格波动。因此,从内涵上,能源安全由原来突出强调供应安全,逐步扩展为供应安全、使用安全、需求安全等内容。
在全球碳中和的背景下,能源安全的内涵进一步丰富,又出现了许多新型能源安全问题。比如,从种类上看,能源安全原来主要针对石油,后来加上了天然气,现在又包括可再生能源和电力等。
多元的能源结构背景下,能源安全的概念也必将是多维度和综合性的。某种意义上,早期侧重供应安全的能源安全是较低水平的能源安全,现在我们需要的是更加系统、更高水平的能源安全。
以保障安全为前提构建现代能源体系,协同推进低碳转型与供给保障,着力筑牢国家能源安全屏障
记者:当前我国能源发展形势如何?
赵宏图:经过多年发展,我国形成了煤炭、石油、天然气、非化石能源多轮驱动的能源供给体系,有力保障了经济社会发展和民生用能需求。同时,我国能源安全新旧风险交织,油气资源短板长期存在,区域性、时段性能源供需紧张问题时有发生,网络安全等非传统安全风险日益突出,建设高水平的能源安全保障体系尤为重要。端好能源饭碗,保障能源安全始终是我国能源体系建设的重点与核心目标。
最近,《“十四五”现代能源体系规划》已经国务院批复同意并印发实施。“十四五”时期,我们要坚持以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四个革命、一个合作”能源安全新战略为根本遵循,全面贯彻党中央、国务院对构建清洁低碳、安全高效能源体系的总体思路和具体要求,采取有力举措全力保障国家能源安全,加快构建现代能源体系,建设能源强国,助力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目标,支撑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
记者:全球能源市场波动对我国筑牢能源安全屏障有何启示?
赵宏图:能源安全是能源转型的基本要求与底线。美国知名能源学者丹尼尔·耶金提到,此轮能源危机引出了两个根本性的问题:当今世界所追求的能源转型步伐,是否已经超过了全球经济规模所能适应的速度;在试图加快能源转型的同时,是否对常规资源投资不足。
长期来看,发展新能源和可再生能源可以更好地保障国家能源供应安全,但能源转型需要渐进、稳妥推进,激进、过快的能源转型将不可避免带来能源供应冲击。在现有技术条件下,可再生能源占比越高的国家,传统能源供应安全风险就越大。2021年下半年欧美等地出现能源价格飙升和电力短缺,既是多重因素导致供需失衡的结果,也与不断加速的国际低碳转型、欧美日渐盛行的激进环保政策和能源干预主义不无关系。
安全是发展的前提,发展是安全的保障。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指出,实现碳达峰碳中和是推动高质量发展的内在要求,要坚定不移推进,但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传统能源逐步退出要建立在新能源安全可靠的替代基础上,而不能够未立先破,陷入能源安全的被动。
在推动能源革命、加快建设能源强国的过程中,我们必须落实总体国家安全观,立足以煤为主的基本国情,坚持先立后破、通盘谋划,以保障安全为前提构建现代能源体系,协同推进低碳转型与供给保障,着力筑牢国家能源安全屏障。本报记者 柴雅欣(责任编辑:孙丹)
来源:中国纪检监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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